我一直都在考虑是否应该写下这段文字,它包含着太多的愧疚和伤痛,牵连着我,同时也紧系着你。我想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愧疚和伤痛的存在,才迫使我穿过那曾经的幼稚和无知,真真切切地体会你对我点点滴滴的爱
念小学时,每次写作文,我都特别害怕写你———我的父亲。因为那时,我真的找不到你有什么值得写的地方。你没有稳定体面的工作,没有值得骄傲的手艺,更没有经商的头脑,甚至连农家最为基本的农活,你也干得相当的拙劣。你只会一味地出卖自己的体力,干一些最苦最累却最廉价的活儿,从早到晚拼命地干还挣不到二十元钱。正因为如此,你在院子里始终扮演着小丑的角色,被人耻笑,从五岁的小孩到七八十岁的老人。
母亲说你和我前世是仇人。我信,而且毫不怀疑。我们一见面就吵,你嫌我不争气,我怨你没本事。幸亏你呆在家里的时间并不长,除了农忙和春节,大半的时间你都漂泊在外,只是定期给家里寄来有限的钞票。
你很少关心我的事情,但对我的学习成绩却特别重视,你一直都希望我能考上一所好的大学,为你扬眉吐气。所以,当我考上县城的一所重点中学时,你乐坏了,整天笑哈哈的。后来,我又在校报上发表了一篇关于你的文章,你看了之后更乐得忘乎所以,逢人就说。那时候你真的很幸福。
但快乐总是短暂的,我还是让你生气了。因为我把大部分的生活费都扔进了书店和音像店老板的抽屉里。
这时你的身体已大不如前,不仅行动上迟缓了许多,就连听力也逐渐减弱。有时我在你身边叫你,你还听不大清楚。远的地方是干不成了,但为了支付我昂贵的学费,你不得不低声下气央求别人接受你,在县城附近没日没夜地干活。为了节省两元钱的车费,你每天骑着那辆破自行车风里来、雨里去。有一次你舍不得吃早餐,竟然空腹去工地搬水泥,差一点儿就被压在下面……
然而我终究还是伤透了你的心。当你发现我把钱换成一堆堆的诗集、小说和唱片时,你气得要命,骂我是败家子。我明知自己错了,可依然针锋相对地说,你没资格教训我,你没本事,根本就不配当我的父亲。你听后,结满老茧的手愤怒地在半空舞了半天,却最终还是没有落下来。你一声不吭地回到房里,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最廉价的卷烟。
母亲把我叫到房里,脸上的表情严肃得令我不敢相信。她说:“你爸虽然没有本事,但他从不乱花钱。你知道他为什么老是骑自行车去工地吗?他说两元钱的车费可以让你在学校多吃一餐饭。你知道他衣领为什么总是最容易破、脖子后跟为什么总是黑的吗?那都是让扁担给磨的啊。”母亲的声音哽咽了,眼睛里有一种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,“他之所以这样没日没夜拼死拼命地干活,还不全是为了你。可是你……即使是一个陌生人,你也应该给他最起码的尊重!更何况,他是你的父亲呀!”
母亲的话如针一般刺中了我的心,我的脑海开始浮现出那些以前忽略了的细节。我想起小时候经常坐在他的肩上四处乱逛,想起他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抱着高烧不退的我,到离家七八里外的医院敲门的身影。想着想着,我的心如刀割般疼痛。我问自己,为什么你那么在乎别人的眼光?为什么你就不能尊重自己的父亲?最苦最累的活儿又怎样,还不是一样养家糊口?别人耻笑又怎样呢,只要自己看得起自己不就行了吗?可这些道理为什么我以前就不懂呢!
第二天一大早,你又去工地了。在你把自行车推出家门的那一刻,我忽然察觉你已经老了。我看见你的头上开始有了白发,而且不只一根。它们一丝一丝地在你的头上格外醒目,灼伤了我的眼睛。看着你渐渐远去的背影,我终于明白:爱的表达方式尽管有所不同,但每一份爱的本质都是相似的。
爸,如果真的有来世,下辈子我还要做你的儿子。